中国现代雕塑兆始于20世纪上半叶，时值西方艺术转型之际，李金发、刘开渠、滑田友、王子云、郑可、王临乙、曾竹韶、程曼叔和周轻鼎等人先后远涉重洋，主要是到法国各个美术院校，学习其时欧洲学院雕塑的教育之法。二十年代初，上海美专、国立艺专先后设立雕塑系科，有别于中国本土传承模式，西式雕塑教学正式登堂入室。
上个世纪中叶，当时中苏两国友好，在艺术领域均强调宏大主题与坚实造型基础并重。钱绍武、王克庆、董祖诒、曹春生与司徒兆光等赴前苏联留学，他们归来之后与留守国内的一、二代艺术教育家一道完善了教学。籍此，中国现代雕塑教育渐次展开。
改革开放之后，中外交流渠道畅通，欧美当代艺术影响国人，中国雕塑界用短暂时间演绎了欧洲艺术应势顺延的漫长过程。在多个方面，状况前所未有地发生变化，格局初步形成多元化，不同类型雕塑在各自层面上发展，交错展现于社会平台之上。
当今，在已有基础上，作品彰显中华传统文化，反映民众意识，推崇艺术服务于普通大众。造型丰富多样，尤以“构造”类型居多，中国当代雕塑正以“构造”方式走向公共空间。
本文所述“公共空间”包含两个层面：一是人文概念，意指普通大众；二是地理概念，意指民用场所。“构造”英文为“construction”，在《英汉百科翻译大词典》中，构造有多重含义，诸如：建设、制造、构想、构思、设施、施工、绘制、搭配、编排、结构等。《现代汉语词典》中，注释为：各个组成部份的安排、组织和相互关系。《辞海》中“构” 字的解释较为周全，有建立、结成、造成、构思、组合、图谋、构成的事物等。无有“构造”注释，却有众多与“构造”相关的学术名词，如：构造地质学、构造心理学、构造物理学、构造性数学、构造地球化学、构造地貌学等，构造与学科搭配组成一个个专业学术科目。雕塑“构造”的基本内容为：围绕雕塑空间，协调相互关系，根据材料的相应形态，运用某种或多种连接方法结合各个部分，发挥出综合的艺术效果。
一 原有状况
20世纪九十年代前期，尤其是1979年以前，艺术家们关注之点在于：雕刻塑造式、具象表现法、主题高洁性、材质单一性、造型完整性和置放**性。
1、雕刻或塑造
在造型方式方面，主流雕塑家主要采纳两种，即雕刻与塑造。
雕刻，在木、石等可雕刻材料上，通过手部作用，轻重缓急地运作刀凿，达至削减材料，产生形体、线型进至光影、色泽、肌理等形态变化。
塑造，一般用手的各个部位对泥等可塑性材料进行制作，如果塑造体量较大或者塑造面积精微以及体现特定肌理时，使用相应工具，产生出泥质形态。
2、具像再现与崇高主题
在造型方法和主题方面，反映客观现实，突出典型人物。
在表现手法上，以具象再现为主，以现实为参照系，通过严谨刻画人物神情举止，传达艺术效果。
在表现主题上，以人物为主，伟人、英雄、劳模及各个历史时期的重大事件，虽有反映社会大众，受制于特定状况，彼此差异无法拉开。主题先行、个性为辅，主题宏大崇高至关重要，其它类型屈指可数。
3、单类材料、独体造型和恒久置放
在造型材料方面，强调材质单纯性、造型完整度和置放**性。
材料单纯。雕刻石材成为“石雕”，雕刻木材成为“木雕”。石材或木材之中，各有大量品种，分有不同质地和色泽，如：石材有汉白玉、花岗岩、红砂石、青石、墨玉等，木材种类更多，别说综合运用材料，即使同类之间也不混用。塑造也如此，以泥为基本材料，成品后，翻制为石膏、玻璃钢或铸造为青铜，材质纯粹单一。
材料完整。一件作品就是一个独体，反映大型场面时，若有众多人物、动物和景物，也相互联接为一个整体造型。
材料恒常。质地紧密的材料倍受青睐。大理石、汉白玉、木材和青铜被普遍运用。人们喜好大理石品质的纯净与高洁，喜好青铜的硬朗与有机色泽，喜好木材的柔和温润与结节纹理。一定程度上，上述材料存留起来均具持久性。
二 现有趋势
20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，中国雕塑界兴起“变革”风，显著之处在于造型也能“构造”，整体上显现“以人为本”的扩充趋势。
1、造型内容
雕塑家们关注空间构造关系，表达对生存状况和社会发展有益的观念。随着人本认识加深，对雕塑本质认识也在改变，反映独特创意，效能回归人之本体，普通人之所思所想成为表现的主要方面。不光塑造伟人神像或是精英豪杰，还涉及平凡人物、动物、植物、器物或景物。有些造型不表现具体情节，只是纯粹的形体起伏和空间架构；有些造型组合不同时空的物象，事实上的不可能在艺术中成为现实。突破了原有的以刻画人物神情、表现人物态势为主的状况。项金国的《民工潮》、陈志光的《蚂蚁》系列、马辉的《荷塘月色》、何镇海的《门》、于小平的《大饭盒》、展望的《假山石》、贾濯非的《镜缘》等都是各自主题中的典型作品之一。
杭州孤山公园里，有一件作品叫《鱼水情》，为龙翔、龙宏俩合作，作品以动植物为主体，两块面状铜材经腐蚀上锈，显现出金属材质特有的肌理感，造型有意识地弯曲交叠，为弱小之鱼营造出绿色空间。在生态状况背景下，从前不太起眼的主题有了警示意义，人与环境不也像鱼和水一样吗？作品引发人们关注生命、善待自然，小主题中蕴涵着大意味。
龙翔、龙宏作品
2、造型处理
造型方法带有构造意味。省略、夸张、变形、负形、共型、渐变等被纳入造型之中，如：曾成钢的《远山呼唤》、陈云岗的《中国老子》、陈文令的《红色记忆》、王中的《惊魂》、张海军的《传承》、唐勇的《我与我的一次对话》均是以此创作。汇聚主观成分，打破了原有的单一模式。
造型方式纳入构造手段。承认并接纳了构造法，具体来说，包含拼贴、捆绑、叠合、摆放、缝制、镶嵌、粘接、焊接等。殷小烽的《修复的嬷嬷人》采用拼装方式、王洪亮的《新石器打击系列》采用捆绑方式、林岗的《品》采用纵向叠加方式、李象群的《春秋争霸》采用横向摆放方式、韩璐的《向左走、向右走》采用缝制方式、张德峰的《新维纳斯》采用镶嵌方式、朱成的《喜怒哀乐》采用粘接方式、焦兴涛的《唐人》采用焊接方式，将雕塑的各个分支当作基本构件来进行装配或摆设，改变了原有的常规程序。
隋建国在其作品《地罡》中，使用了十数块天然卵石，散置于公共空间当中。艺术家在石块上雕琢出道道深沟，将钢筋分段嵌入再焊接上，一根根网状钢筋包围着自然形态的石块，材料分有不同属性，两者相互渗透与对峙，反映出冲突与对抗的状况。
隋建国作品
3、造型材料
组合使用材料。对于雕塑专属材料认定有所松动，大千世界的种种物质均包含于使用范围之中，任人从不同角度选择运用。新材料和相应加工技术的出现提供了物质和工艺保障。比重轻、强度高的材料使造型悬空、腾空、中空成为可能，为导入声、光、电、磁、水、火、气、风等物质与现象创造了前提条件，雕塑自身旋转、振荡、摆动、发光、冒气等就此产生。邓乐的《工业时代—记忆》内装灯具，作品生成光影；王斌的《西域天马》使用了电机，作品能够旋转；姜晓梅的《椅子》内部中空，用线串起钱币组成一把悬空之椅；何磊的《临水观影》内装视屏，作品闪现变幻影像。新技术、新材料的应用成就了前人难以设想的选择，改写了坚固不动、无声无光、凝重厚实的论定。
姜杰在其作品《易碎的复制品》中，用蜡和塑料薄膜作为基本材料，前者脆弱易碎，后者轻薄且略微透明。悬挂翻转的塑料膜扯出空间，内中有着50余个蜡制婴儿，或吊或挂、或摆放或堆积，构建起一个有着众多指向的场景。似乎在告诫人们，生存空间簇拥，到处充斥血腥竞争，生命不堪一击。
姜杰作品
4造型应用
强化视觉意趣，照应了人作为主体的参与性。扬弃了从前出现过多的图解说教样式，突出了愉悦性，有些方面还兼具实用功能。在公共空间中，造型无有或少有基座，客观上缩短了艺术与观者的空间距离，主观上拉近了两者的心理距离，让人可触可摸，徒生亲近感。徐光福的《挤压》、项一的《发型研究》等作品，观众均可参与其中。有些雕塑离开了人的参与，可能还会失去相应的意义。
李秀勤的努力说明此点，她的作品大都由多个部分组成，无有底座支托，直接放置于草坪之上。艺术家从女性关爱角度出发，赋予凹凸形体以可读性内涵。当盲人等特殊群体触摸这些作品时，能够感受到雕塑含义，她们为之激动不已，此时冷硬石块似乎有了些许温存，超越本体而承载善意的人文关怀。
李秀勤作品
三 转化因由
兴起“构造”表面是艺术问题，实质上却是复杂现象的反映，艺术亦如镜子，折射时人思想变化，思考这一突变涉及社会状况。
1、游离“现实”
眼前难入画。“文革”十年浩劫，残酷政治运动，给人们心灵烙下创伤。回避是疗伤选择之一，人们渴望真情实感的精神传达，反映在雕塑造型上，便是对原有模式的背离与反叛。
大师的阴影。人们以剖析目光扫向世界，长久以来，具象样式占据了雕塑史中主要篇章，西方无数先辈精到体现，后人震惊仰或感叹，他们是一根根仿效标杆，仰望而去，完美无缺。他们犹如一棵棵大树，不过也留下阴影。超越是生存需要，也是人之价值所在，后人挖空心事去另辟蹊径，以图寻找展翅的天空。
机器的能量。影像技术冲击写生技能，某些方面替代它们发挥更加快捷和便利的作用。在机器产品面前，人们苦心经营的逼真效果，尤其是平面艺术，在记录人物和事件方面，或多或少地削弱了价值。丧失原本领地，导致雕塑家反思艺术问题，涉及再现与想象，夯实基础目的是实现想象。
2、彰显“本我”
个性展现。改革开放尤如推开尘封窗户，人们眼前为之一亮。艺术家不再是自然的奴隶，主观能动性显现出来，不光承载繁重使命，制作反映自我所思所想，结果服务于人本自身。由比拼塑造技巧转化为竞争观念思维，原创性成了新的追求方面。
开拓视野。为了展现个性，艺术家们寻觅创作元素，不光在现实生活中，更从民族艺术中吮吸养份，中国古代及民间雕塑搁置已久，它们有别于西方艺术，如今其造型法则受到重视。人们视线并不浅短，以开放心态将目光移向它方，不同时代与地域的外来文化有风情和创想，令人眼界大开。
3、追寻“本源”
雕塑家们逐渐变化真实物象，着眼于造型因素本体，理性分析视觉效果，寻找本原形态进行展现。
分析结果表明，立体由点、线、面所构成。点的单向或向两边持续出现即延长为线；线经过上下、左右或前后平移能扩展为面；面的不同朝向围合便构成了体。雕塑，基本构成元素是点、线、面，雕塑家们对此重新分解，将点、线、面的形态语言作为造型元素，进行明了表现。把自然物象还原或者说分化为点、线、面，也将分有点、线、面形态的材质搭配组合，凝就出表意宽泛的本质之美。
4、从“形体”到“空间”
新空间论。雕塑家们从原来重视形体处理转化为关注空间变化，紧扣影响“空间”的要素，从中把握和运用实体。在价值功效上，由传统雕塑的被动依附性转化为现代雕塑的主动调整性，从更大场域优化调节空间。
作品与观者、环境、文化、社会等关系变得重要，分析与构想、搭配与组合、编排与布局成为新课题，替代原有的构思、制作与摆放，疆域相应拓展，构造与雕塑随之联系起来。这就跨越了传统雕塑的概念圈定，促使造型发生变革，于是“雕塑不再仅仅局限于雕与塑的两种手段，而趋向于纳入能成型立体材料的任何手段，这就意味着雕塑的造型手段中，能包括焊接、螺栓、铆接、胶粘、缝制、机器敲打和冲压等。” ①具有“构造”特征的雕塑展现开来。
四 转化意义
当今是综合时代，集合来自不同部分的潜能凝聚起组合力量，构造是成事的理想选择， “美国阿波罗登月计划总指挥韦伯说‘阿波罗计划中没有一项新发明的技术，都是现成的技术，关键在于综合。’……综合就是创造，当然这不是随意拼凑，而是艺术上的启迪与发现。” ②就雕塑本体的外在条件来看，组合物体成就空间造型，实际上是塑造法的一种变异。构造作品累积的不是泥块而是各种具体物件。构造雕塑是现代材料产业和先进加工技术在艺术领域拓展的产物，某种程度上具有进步意义。如：运用锻造、焊接、钉拧以及高效黏结剂，能够牢固结合支离散落的形块，达到形体空间整合。结果具有一定的结构致密度和联系凝结度，符合人们对于雕塑的一般认识，具备其原本特性，发挥出更大作用。
1、具备更大创意空间
从创作主体—雕塑家角度来说，构造有着灵活创意空间。激发创作思维，推崇能动发现，讲究独特处理，造型过程注重设计意识。即使表现同一物象，切入点不同，各能产生别具一格的造型。相较于传统造型而言，构造雕塑具备深远创意空间。
老艺术家熊秉明久居巴黎，其作品富含东方情愫。《鲁迅》像是其代表作之一，作品由上锈钢板叠合着构成。艺术家分析主人公品格，凝练出总体精神取向，由此入手选择材料与加工工艺，刻意保留制作过程中产生的板块缝隙和金属焊点，平板粗放的刚性造型与铮铮铁骨的人物个性融洽。述说材料专属语言，收获了与一般人物造型迥异的艺术成果。
熊秉明作品
2、生发宽泛视觉意趣
从审美主体—欣赏者角度而言，构造使观者获得宽泛的端赏意趣。人们文化水准提高，审美已不再停留在1是1、2是2 的启蒙教育上，期望作品予人以启示，要求作品题材宽泛化，适应不同层面，希冀形式人性化，可亲可近而互动其中。
在拙作《开放空间》中，用金属材料分段组装出一个大型眼镜，长5米、宽5米、高2米，两个镜片以及另一支镜腿已被省略。作品横置于路面上，成为草坪一景，人们可触可摸还能穿行其间。眼镜是日常生活用品，在此，成为一个视觉限定、一种象征符号。透过眼镜观察：现时社会，人们生存于开放空间当中。
许正龙作品
3、丰富雕塑造型语言
从艺术本体角度来看，构造拓展了雕塑的变化样式。运用构造使造型手法扩充，材料多样了、形态相应也丰富了。之前，有些造型用泥石材料无法实现，如：上大下小、重心倾斜、内部中空的造型等，如今，运用构造方式均能达到。再看材质效果，综合多种材料，拼接不同色质纹理，形成材质变化，产生构造之美。从体量和重量来讲，一些雕塑能被分解，易于重复组装，便于异地之间的运输，利于推广雕塑艺术。
身居中部城市武汉的傅中望数十年来一直活跃于国内外艺坛，他将能够拆装的作品运往四方，介入各种学术活动。《四条屏——都市景观》是范例，作品高3米，一组四件，间隔摆放，组成一个场景。艺术家将每块钢板中心挖空，切割出中国画条屏样式，将画心翻转至背面着地，以支撑整个条屏。在原有雕塑造型中，此种形态无法想象，艺术家借用中国固有文化符号，构造出垂地的“虚空”画幅，随着环境变化，画面生发出不同含义。
傅中望作品
中国当代雕塑转型变化，其动力源于社会变革时代。由传统雕塑过渡到现代雕塑，从个性化探索到普及性应用，构造雕塑作品如同幼芽，凭借活力穿破尘封土地，在公共空间中渐渐成林。
注释：
①M M Morgan:<ART FUNDAMENTALS>, Wm.C.Brown Publishers, 1990年，第180页。
②袁运甫：《装饰绘画散论》，四川人民出版社,1987年，第155页。
本文为《雕塑百年》展观后感，原载《美术研究》杂志2006年第3期
作者简介
许正龙
江西上饶人
清华大学教授、博士，美术学院博士生导师、《学院雕塑》丛书执行主编。
出版《中式物语》、《和合之道》、《时空铭》、《雕塑概论》、《雕塑构造》等，曾获中国雕塑史论奖、北京高等教育精品教材奖等。
Xu Zhenglong
Born in Shangrao, Jiangxi province
Professor and doctor, doctoral tutor of Tsinghua University Academy of Fine Art，executive editor of Academy Sculpture
Published monographs: Chinese Poetic Sculpture, Harmony and Unity, Engraved Space-Time, Sculpture Overview, Sculpture Structure, etc. won the Award of Beijing High Education Quality Teaching Material and the Award of Chinese Sculpture Art History